2012年11月23日 星期五

酒徒

近日讀劉以鬯先生的《酒徒》。讀出什麼了呢?一個對待文學嚴肅、有理想也深富觀察力的作家,終因香港大環境對於電影、藝術品低廉的賞識,改以撰寫黃色小說迎合大眾。主角在一連串的意識流中迷失、覺醒、迷失、覺醒藉由一次次買醉、嫖妓彌補內心淒涼。但當現實醜陋到難以忍受,酒與水有什麼分別呢?愈醉,愈醒。個人的力量在潮流中正是如此脆弱,一個人在生計面前低頭繳出理想的械。有錢能使鬼推磨。沒有錢的人成了鬼,有錢的鬼變成了人。

可是一個人的深層悲哀是什麼呢?選擇沉淪,卻無法毫無意識地沉淪。在復加的淪喪中,一次次覺察到自己的不堪。精神上的譴責在意識裡反覆展演。自己成了凌遲自己的敵人。

我想起喬伊斯的《都伯林人》。腐朽癱瘓的氣息彌漫在每一個人的生活。想逃的,佇立船港兩眼無神;心有不平的,將屈辱復加在妻兒身上。以前,我讀來悲哀。他們悲哀得可笑。可現在,卻慢慢不覺得他們無能了。正因我對現實生活認識得太少,才輕易藐視別人過不去的關。《酒徒》裡的主角始終沒有名字。沒有名字,意謂著他可以是每一個芸芸眾生。我並沒有信心將來能否避免成為這樣的一個人。

前夜,我和墨塔站在文學院長廊和老師聊天。墨塔近日有志考取中文研究所。他是一個「自我」強烈的人。所謂「自我」,是認識自己的能力。面對俗世價值如迎面捲來的洪流,他有力量劈斬出自己的理想路途。

但老師提醒:這過程中得忍受的「相對剝奪感」最是不易。你明白自己一直很努力,也始終不怠於學。一回頭卻發現過去那些從不用功、投機之人早在學界、業界坐享名利,掌握社會的權力核心。而你,一如小人物殘喘在自己的道路,甚至--不得不受制於他的臉面。這樣的情形不只一兩年,而是二、三十年的歲月。即使你原來不怎麼在意得失,可是身為社會一份子,長久下來你依舊慢慢覺察自身所處的弱勢。那種剝奪感真難熬。

也許最難的,是過程油然而生的莫名悲憤吧。因為社會是不公平的。

老師說罷望了望墨塔,再望了望我。忽問:「那你呢?」我一時無語。

墨塔因為對人生有了疑惑,不願求全世俗。這些日子他不斷去試,想探求人世間更多的可能。我雖同樣困惑,卻誠然對己身將來得過且過。遇見老師之前,我已將這個課題擱置很久了。老師突然提起,讓我一下子羞愧無法自容。

如果順著原來這條路一直走,滿足社會期待,我知道二、三十年後回首過往,我必生悔憾。沒能對年青歲月有交待,最讓人難過。可是,一個人沒有堅定的心志,被洪流吞噬是無庸置疑。最終即使不像《酒徒》裡的主角鎮日買醉,生活本身早已成了醉漢,歪坐於馬車上任由前頭的馬無邊拉行了。

這是你期待的嗎?


後來我將困惑寄予老師,得到的其中一段回應:
 
「人總是註定活在既有的限制中,永遠不知道怎麼走才是真的對的。所以不要奢求「永遠正確」,只要當下盡心盡力就好;日後萬一有了不如意,也要懂得坦然承擔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