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5月5日 星期一

康乃馨

五月,總沒忘記重要的日子。

從紙袋裡輕輕翻出那張收藏的明信片,上頭是一隻無尾熊寶寶側著身,貼在母親的懷中沉睡。母親的手護住寶寶身軀,跟著瞇著眼進入夢鄉。

每當拿它出來端詳,總想起去年七月,爸和媽送我到機場,他們坐在前座,我坐後座。一路上我們如平時一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,都望著窗外疾行的景色,爸專注開著車。誰也沒轉身看著誰。

入關前的門閘口,媽突然去了洗手間。我目送她的背影一吋一吋挪去。

回來時媽的眼眶有些紅腫,我將裝作不見。媽也裝無事,一頭低身下去替我的行囊做最後檢查。

就要入關了。我從爸媽手中接過行李,出了此境,所有重擔就要一肩挑起了。媽此時又忙不迭叮囑我一個人在外要多加保重,話沒說完聲音突然顫抖。抬眼望時,雙頰已淚溼。爸在一旁緘默站著。

我將母親摟在懷裡,「媽,很快就回來了,別難過。」自己卻難過起來,赴海求學是我的夢,卻教父母承受離別傷感。他們一路走來始終是勇敢的父母,全力支持我的抉擇,不願自己的不捨而牽絆子女。我生有這樣的父母親,很驕傲!

將重要的話說給重要的人,寫信,即使家書令我微微羞赧,仍要送到母親的手中。

當母親托著這張明信時,能有一絲的寬慰吧?


2014年4月24日 星期四

理解

一日晨間,我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邊喝著熱牛奶,一邊構思那則短篇故事。室友Jay起床泡了一杯茶,坐到我身旁,我們聊了起來。我告訴他正在創作的內容,他似乎知道我立志當個寫作者,和我分享起他的心得。

他說,「批判性思考」是一個寫作者最重要的能力,敢於質問自己所深信的觀念,審視事態的發展,才能避免盲從。他曾經修了這樣一門課:教授以一間賠錢的企業為例,請同學回去翻找資料,該企業還有沒有轉圜餘地?

隔天,許多同學前來,告訴教授:「不行,沒救了!」他們指著指那解釋道,它的財務狀況如何虧損,人事紛爭如何難解,市場大環境又如何衰頹整體看來,無力回天!

聽完同學洋洋灑灑的評論,教授點了點頭,長嘆一聲:「原來這是你們所謂的『失敗』啊?你們怎麼馬上信服我口中的『失敗』呢?」

Jay告訴我,他們多數的確依據「它是一間失敗企業」這樣的前提,再去研究。過程不自覺犯了很多「確認偏誤」,即在蒐集資料的過程,只選擇「看見」與己信念相符的說法,盲顧他方。在這樣的情況下進一步自我印證,以為自己操持「真理」之利劍。

事實是,你只是在複製自己原先的偏見。

我突然想起自己對《紅樓夢》其中人物也曾犯了相同的判誤。其實林黛玉的「孤苦無依」、薛寶釵的「虛偽狡詐」、王夫人的「心狠手辣」,不也是紅學家長久以來經斷章取義,忽略文本中相左的證據所建構出來的刻板迷思嗎?

「寫作者若不懂得批判性思考,文章就是偏見的載體。」他說。

「這樣訓練自己以後,你發現自己有什麼改變嗎?」我繼續問道。他說有啊!現在凡事會反問為什麼。如果今天有路人危言聳聽地告訴他這條路不可行,他會先思考他的行為動機,再以身闢謠。

我想測他一試,問道:「我們昨天一起在鐵道廣場等公車,那時一澳洲男子束了一頭長金髮,足踏矮子樂,從我們眼前上了車。你站在遠處一臉惶惑,低聲對我說道:『Queer!』恰為什麼?你又如何看待同性戀?」

他皺了皺眉頭,像突然被目犯了「我不會去支持這種行為……如果大家群起效尤,人類有一天豈不要絕種了嗎?」

「你覺得同性戀是一種會傳染的行為?」

「也許吧,誰知道。」他努了努嘴並不想多談。

我沒有繼續追問下去。一來知道他不感興趣,二來也猜這類問題也許踩到他的地雷。幾個月來,同住的幾位印度室友來來去去,我也藉機問過類似問題。有一位Ankur 恐同症溢於言表,但凡男子搭了他的肩,立刻凸起眼球詫道:「你在做什麼!」另一位Jeevan則義憤填膺宣示道:「我們印度人討厭他們。」

對於Jay的反應,我倒也是意料之內。

只是他的回答讓我體會到:即使一個人懂得批判性思考,也願意督促自己實行,但那些能被批判性思考的課題,終究是有限的。對於其他事物,人的思維慣性還是會讓你想當然耳,尤其這課題不是你在意的,例如同性戀之於Jay

我並無諷刺Jay。一個人對一事觀感,也許打從出生就決定了。網路研究,恐同症在印度非常普及。同性行為不但不見容於許多宗教,甚至被法令禁止。他出生時吸入肺腑的第一口空氣就是恐同的氣息,他如何能友善起來?

因此,雖然心裏反對他的回答,我卻無意激挑起一場辯駁,自鳴得意地指正他所謂批判性思考其實標準不一;能做到的反而是理解他的成見,以及理解成見其來有自。然後提醒自己,我並沒有比較高明,人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很有限的,因此更要懂得謙卑。

2014年4月20日 星期日

語料

這學期我在UNSW修一門「創意寫作」,最重要的功課是創作一篇短篇故事。每週討論課會有二人的作品被點評。

下周正好輪到我了,此刻我利用假期拼命趕工。創造一篇故事所需精力遠比想像的難。除了情節張力,敘事邏輯也必須兼顧。後者是我提醒自己最要留心的地方。前幾週同學發表的作品,往往習慣以電影式的一段鏡頭,接著另一段鏡頭來描繪情節。然而由於他們的鏡頭與鏡頭間太過跳躍,讀起來讓人疑點重重,迷失半路。

寫作法寶書中曾經提到:「我們不該說讀者太笨或太懶,跟不上思路。假如讀者不知所云,一般是因為作者不夠細心。」創作的過程,作者本身即是建構者,對於故事中的輪廓、情緒相當清楚,但卻不一定能表現在文字上。於是我一直反問自己,第一次接觸這個題目的讀者能不能讀懂?哪部份我敘述地不夠完整,使讀者墜入五里霧中?誠然,作者提供的資訊太少會招來問題,提供地太多,喋喋不休,讀起來卻又失了想像空間。如何幫助讀者趨近自己的世界,敘述的分寸的確得拿捏得當。

除去和故事結構周旋以外,我遇上的最大瓶頸是:必須用英語創作。光是語彙就先卡關連連了,僅僅試圖寫下「他倏地站起身作勢要揍人」的「作勢」,我就徵詢好幾個室友的翻譯。詞彙不夠多樣,連帶所描繪的動作力道都容易失準。在我閱讀的經驗中,明白一個好的作者得以辨察語彙的細緻差異。

幾天前我一時興起,嘗試將中文對於人體各部位相應的動詞列整出來,結果出乎意料。單單在「指尖」部位,就有:戳、按、彈、揉、捏、扭、抽、擰、勾、插、扣、摳、扳、剔、刮、拎、拈、撚、捻、揀、撿、拾、繫、牽、搗、掏、掀、搔、摸、觸、刺、劃……;這些尚且不包括連帶「手掌」共同完成的:拍、擊、打、揮、揍、掰、捧、扔、拋、投、擲、拆、摔、托、推、撫、扯、拉、扶、搶、挑、攪、搶、拐、抓、摑、拗……

個數列舉超出二十時,我已不由得對自己的母語再次感到敬服。中文的語料豐繁,其實提供高度的養分幫助我們表達自我。僅僅只是在力道、方向上的細微差異,新的字彙又分生出來,擔負起它的責任。這種精細,如果不是背後的文化內涵深厚是難以體現的。

我想起《馬橋辭典》在〈甜〉一詞條記載道:馬橋人的語言裏,對於吃進嘴裡的食物,只要好吃,千篇一律稱「甜」。吃苦吃甜叫「甜」,吃辣吃鹹也通通叫「甜」;對於一切非本土的點心,「糖」一詞就概括了中文裏的麵包奶油蛋糕酥餅。韓少功不禁提問:「是他們的味覺的粗糙,造成了味覺詞彙的缺乏?還是味覺詞彙的缺乏,反過來使他們的舌頭喪失了區分辨別能力?」

我當時讀到這裏哈哈大笑,後來想了會兒,又嚴肅了起來。

儘管我們的文化賦予我們豐富的語料,如果繼承中文語言的我們,不能挑起責任,要求自己細心從中挖掘分辨,那又如何?養料終究會深埋壤底,同時我們說話只會越加平板。

正如《寫作法寶》告誡讀者:假如發現自己寫著「有人近來經受一場病痛的來襲」,或是「某個行業持續經受下滑」,你得停下來問問自己:他們「經受」的程度相同嗎?你是否有更好的語彙來區別它們的力道。

「寫作是在追求以文字產生最大力度和精確的藝術。 將此話放在心上後,我變得更無可救藥地字斟句酌。

但我心實喜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