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13日 星期三

人情

與我很好的韓國室友離開了,隻身出發到墨爾本去了。這段時間我一直沒有好好寫下室友種種,歸因是自己惰懶,沒有常常鞭策自己。還記得來澳洲第一篇的發文嗎?當時因為住處環境髒使我對這裏的印象極差,開頭住了兩三天完全無心將帶來的行李重整,彷彿隔天我就會拖著行李往另一個處所去。

後來,是室友的人情使我慢慢對這間房子有歸屬。 房子裏一共住了八個人,來自日本、越南、德國、印度、韓國。他們多數是學生,但各各自食其力,念書之餘假日、傍晚都還得去工作。本來,我不是太熱衷於社交活動,刻意去親近誰的人。但室友之間的相處模式,每日三餐在廚房或客廳碰頭,間或小聊個幾句,彼此最常問的是:「How was your day?」分享當天簡單的心情,時日一久,相處的熟悉感自然形成。很似像高中時和同學長期培養出來的熟悉。

與這麼多各個不同背景室友相處,是我始料未及的。印度人Manoj長得可親,是個靦腆穩重的大哥。我喜歡坐在廚房靜靜看他燒出奇異的印度菜。他使用的各色香料我從未嘗過,美味地很!一時間突然懂得英國女皇曾經不惜人力到遠東探尋香料的理由為何。我有幸還能嘗到他的獨特甜點和薑茶。但心裏其實最珍惜的,是他不間斷的鼓勵。

這邊學期開始不久,發現每門課的一週閱讀量甚大,有的可以長達三十來頁密密麻麻的原文字。更難的是在每堂課一小時的小班討論,在期間必須和同學談論文本發表看法,助教也會找人提問。若沒能事先做好閱讀功課,討論課會像面臨受審般難敖。糟的是我的英文閱讀不夠深厚,讀過文本恰似沒讀,對字彙背後的文化底蘊無以感同身受,口語表達能力更是尷尬,這使我在同學面前變成一味靜默陪笑之人。不說則以,一說臉便該死地紅漲。

Manoj往往傾聽我的難處,時時提醒我不要急,他能理解,因為初來澳洲的時候他也是這樣。每個人都需要時間成長...。

這位讓我敬重的大哥,兩個月前修畢課業,負笈回印度去了。前一天晚上,我用臺灣的明信片寫下對他的感謝。選了張明信片是晨曦從阿里山吐露曙光的耀芒,希望Manoj未來也能同此景,總是對生命有股正向的期待。

然後,是我的韓國室友Hong和Seon。

在臺灣,我曉得身邊有許多朋友討厭韓國人,運動賽事的弊案總是激起兩國間的交惡,民族主義的氣焰在此時高漲不息。在臺、韓的分化過程,所有人被化約為二元對立的陣容。任你為人行止各異,總之,只要你生在韓國就被齊一為待罪的他者。然而,這樣不由分說的概括究竟是不是耽誤自己去認識每一個獨特的人格,答案是不證自明的。

初搬到這裡時因為睡房裏燈光暗,難以辨字,我常在較亮的客廳讀書。一天深夜,韓國室友笑嘻嘻買了烤雞回來,見我縮在沙發上讀小說,走過來指著袋子,道:「君介~~Together!」 我倒是有些困窘地抬起頭,不好意思地道:「O...O...K.....!」心裏著實驚異於他們所發自兄弟愛的熱情。

還有一回,是我從臺灣帶來的背包斷了肩帶,很是苦惱,因為每天背著它上學,除了它之外也沒別的背包了。於是,向韓國室友詢問附近賣針線的地方,雖然我壓根兒不懂得縫紉。沒想到韓國室友問明情形,馬上從他的衣櫃拿出一只半新不舊的背包,不顧我的推辭硬塞給我道:「Give you~~!」同時忙擔心我的筆電會不會太大放不進,拿去比對以後才放心交給我。他的慷慨,回想起來,於我都是一股暖意。

可惜,這三個月以來我總以課業的理由來婉謝他的戶外邀約,直到他離開雪梨前一天,說要把雪梨附近的景好好複習,我才驚覺再不去就沒有機會共同出遊了,匆匆換上衣服一同出門。

三人嘻嘻哈哈走過歌劇院、 皇家植物園、美術館、海德公園、喬治大街,留了些紀念。晚上我特地到亞洲超市買了桂冠湯圓,想讓他在離開前能有機會嘗嘗臺灣的味道。平時湯圓象徵團圓,這回我卻用以餞行。

明年二月是Hong回韓的日子,在此之前他希望能到新地方生活,決定往墨爾本去。兩小時航程,將兩端隔開兩個半的臺灣南北。

送別當天,和Seon從住處陪Hong一直走到中央車站。月臺前相擁,然後望著他走進站臺梯間。



這樣的善緣,我們都會好好放在心上。感恩。

2013年9月26日 星期四

公車

下午放學後,拎著背包在公車站牌等回家的車,身上只穿了件單薄的外衣。雪梨的溫差很大,早上的太陽光刺眼的亮,氣溫很暖,像臺灣春季快要入夏時節。但往往就有那麼幾天,一到下午狂風驟起,直狠狠向身上捲來,路人各各不得不低頭縮頸,臣服閃避。或摀住眼睛,或緊抓包包壓著裙子,偶而有驚呼聲。氣勢頗似颱風要入境。

等待的公車一直還沒來,往其他路線的倒時不時經過。有一輛公車在我的斜前方停下,幾位乘客下了車,底下一位等待的男子準備上車。卻說男子踏上公車時,司機擋住了他,對他比劃了個「不」的手勢。男子先是一愣,隨即點點頭,退步下車。我在旁還沒會意過來,司機怎麼不讓他上車?

這時從窗口處,我穿視到原來公車深處一位婆婆正奮力起身,兩手抓著包袱,側著身顢頇地一拐一拐望前門走去。整輛車身,在司機按下了不知名的按鈕後,突然向左微傾, 公車的踏板與地面的垂直距離突然縮短。我張著嘴驚訝地說不出話。後來婆婆經過駕駛時,兩個人暢懷地招呼了幾句,婆婆方帶著微笑緩緩下車。

公車居然有此博愛的設計,我第一次見聞。此情此景讓我在狂風中,心頭卻很暖。一個國家老年人如何被關懷和尊重,實能反映它的底蘊。

來雪梨這兩個月,我正嘗試以不同方式理解新的文化。與人交談可以獲得不少,但我目前的語言能力在溝通上已有限,與人交談難以觸及到更高層次。慶幸的是網上不少的澳洲影片、歷史背景都更深厚我的理解。但即使這樣,其實我也明白「認識文化」並不是一種「一次性」的過程,像知道了一件事實,或參加了什麼活動就表示獲得。文化是如此地抽象,以致有時連自己要述說自己社會的文化都有困難。在我的觀念裏,文化透由浸潤和陶養,體現在一個人最不經意的微妙動作之中。置身於此,觀察和抉發它是我的功課。

感謝遲遲不來的公車,給予這樣的機緣。

2013年9月8日 星期日

冬季


住處離搭公車到學校的地點不遠。

那天早晨,我和平日一樣走在那條街道上,放空。卻在一瞬不經意地抬眼間,覺察連月以來蕭條的行道樹已抽新芽,春在枝頭已十分,而我自何時起無感於身邊季節的遞嬗,只道日復一日。

沒有宣告沒有分野,雪梨的冬天就這般無聲無息地離開。我有些悵惘。

2013年7月22日 星期一

初至雪梨

直至今日,我終於肯將來澳的行李完好卸除、拿出來一一歸類到寢室的衣櫥上。這也許是認同一個地方的開始。還記得初抵達公寓住處的驚慌嗎?甫入門,室內窒燜的餿菜味撲鼻而來。廚房與客廳相連,煮食過後的油煙味瀰漫整個空間。水槽上以及碗架,有許多黑色的果蠅圍繞沾黏,地板四處是食渣;而不怎麼寬敞的客廳又以窗簾隔開,簾內睡著兩位房客。

我向內走入寢室,一片漆黑,地板散亂著各項衣物、寶特瓶、生活用品。窄仄的空間置放著兩座上下舖,兩座中間僅空有一條羊腸走道,兩個人需側身挨過。「這就是你要生活的地方了,」我輕輕在心裡嘀咕著「但你沒有自己的書桌。」

還沒有抵達雪梨之前,早已聽聞這邊物價昂貴,房租更不用說,一星期得要120~250澳幣(1澳幣=30臺幣)。我曾經很嚮往住在單人房,擁有自己的空間鋪排生活規律,也活得簡潔自在。但高昂的物價使我對家人難以啟齒。父母子女之間如果負有一份養育的責任,這份責任也早就過去了,而我卻還坨在父母背上,將他們壓得更低更低。打從萌生留學的想法迄今,爸媽總是不斷支持並予以援助,這份恩情實非理所當然,我無論如何不能在物質上有更進一步苛求。

環境不如意,那只能改變自己。

出國前兩天我仍思忖著此行為何而來。當夜回顧曾經手抄的語錄,上頭記著三毛一句話:「完全的呵護拿走了生命的挑戰和責任。」我牢牢記在心裏。一個人如果被保護得太好,將失去對生活艱辛滋味的體會。眼前,「環境」是我的第一關。
剛搬來還無能辨別菜價相對高低,往往一個人在大超市逛了幾圈也只買了牛奶。想吃外食,但從店門口瞥了瞥價格簡直快要暈厥。因此很多餐便空腹或喝牛奶度過了。慶幸的是,從網路打聽到住家附近有一傳統市場,每每接近打烊時菜商就會降價俗俗賣。隔天我馬上去市場等待。果然挨到打烊時刻,不知何來湧入八方人潮,你擠我推摩肩繼踵,將是場擠得水洩不通。一度我還被嗓門極響亮的大聲公大聲嫂嚇壞。攤販聲嘶力竭叫賣著"One dollar! One dollar"; "Three bags for one three for one."眼尖的客人喊聲,眼觀四面耳聽八方,先搶先贏。有顧客得了便宜還要向老闆多拿幾把免費的青菜,老闆阿莎力地給了一堆......現場一片轟亂,每個人手提大包小袋蔬果又到別的攤位去了。與婆婆媽媽搶購蔬菜突然成了每日的例行事務。比起有秩序整潔的超級市場,我還是特別喜愛到傳統攤販市場聽市聲。嘈雜,卻飽含叫賣的活力和人情。

暑期在家時我已陸續跟媽「見習」過幾道菜的炒法了,但如今自己操刀起來,才知道連紅蘿蔔、花椰菜都可以切出各種讓人冷汗一把的畸零形狀。但我著實很享受動手作菜的過程。當然還要慢慢進步,生活的眉眉角角等待學習。

2013年5月17日 星期五

紅樓夢啟發

 「我對一個人具備正確的認識力嗎?」這陣子以來,這個問題總困惑著我。我對於一個人的認知來自於他存在的本相,或是我心裏塑造出來的理型?

讀《紅樓夢》至今有一段歲月,裏頭有一女子我一直很喜歡,叫晴雯。她表現率性魯直、少有心眼,雖是粗辣辣的一個人,卻不似其他丫頭暗藏機心。同時,曹雪芹在〈勇晴雯病補雀金裘〉將她對寶玉的情意描摹得如斯細膩。

那時晴雯正著了涼正臥病在床,百般折騰。寶玉卻硬捅了摟子,將祖母贈予的一襲貴重雀金裘燒破大洞。寶玉回房嗐聲跺腳一翻,急得屋裏人焦頭爛額。遣人拿到外面給織工補救,沒想到無力修補。

晴雯在病榻上聽了半日,終得咬牙撐起,將裘子拿來仔細斟酌。手工精巧的她,經過拆、刮、剪、縫、刷等大苦工(以及寶玉在旁兜轉瞎忙),終將裘子補得盡善盡美。天都快亮,疲弱的她病疾交纏,終於支持不住倒下……

這段情節我總是往復地讀著,很為其中摯情所動。一個人可以暫時忘掉自身,對他人的愛勝過自己,如是真情的體現。不容易啊。也因此我對這個女子的認識,很大一部分根基於此。

但是,歐老師隨後在在文本中指出很多晴雯的人性缺失:無禮、莽撞、僭權、詭辯……通篇林林總總的行為相加來看,她不過就是一個缺乏理性的平凡人(!)

乍聽老師的評語,我感到一股不被茍同的失落,也興起一種本然防衛之心,替自己護航。可是,再想一想,老師沒有憑空妄言;她一次一次不勝其煩帶著同學回到文本脈絡重新檢證,不就是要我們公正評斷嗎?

省思老師引自別林斯基所說的:「在論斷中必須避免各種極端。每一個極端是真實的,但僅僅是從事物中抽出的一個方面而已。只有包括事物各個方面的思想才是完整的真理……不讓自己專門沉溺于某一個方面。」原來,我一直耽溺在晴雯為寶玉補雀金裘的片段裡,而對她顯露出來的弊病無見無聞。這使得我只是觸探到自己內心投射出來的泡影,卻非客觀存在的「她」。

我在日常對一個人的認識,同樣有此偏誤:對於所喜之人,內心一味美化他們的形象;對於不喜之人,便著眼於他的缺失,進而更不喜歡他。



一回上課,讀到晴雯死前「直著脖子叫了一夜」,老師特地帶同學慢讀,且認真問道:「你們了解那種痛苦嗎?」我心奇,老師不是不喜歡晴雯嗎,居然會關心起她來?當晚便寫信給老師,說:「老師素來不喜歡晴雯,覺得她無禮、苛薄。這回卻對她過世前的慘狀深懷悲憫,並慨嘆寶玉後來的反應實愛她不夠深?老師對人的寬容,竟比我過去認為的還要多了。」

老師回信,開篇寫道:「我個人並沒有不喜歡晴雯,一如沒有喜歡,毋寧只是希望客觀而精確深入地了解她。因為她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樣,都是一個具體的、特定的人,必須個案看待,而不是以抽象的『價值』褒貶之。故應貶則貶,應憐則憐。」

過去,我對於「實事求是」沒有太多感受;讀罷老師回信,竟是當下最想讚許老師的話。老師教我明白,她要做的是超越本能「個人好惡」,在通盤深入認識一個人後,才作出評論。未培養出足夠的認識力以前,訴諸個人好惡只會扭曲別人。葉慈曾說:「文明,是力求控制自己。」我希望我的行為合乎「文明」,故學習維持「(應褒則褒),應貶則貶,應憐則憐」的理性,才能在真實中觸其本來面目。

修習《紅樓夢》這一年,從最初對老師的觀點錯愕,到肯承認錯誤,又到能欣然接受及調整自我心態,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。有時心裏不免失落湧現。改變自己是如此困難與緩慢,「有時光是要一個人承認有改變的必要,就得花費好幾年的時間。」這中間需要不斷地反對自己、質疑自己、摧毀原初的意識,方能躍入新的進境。難也。

但想到學習不就是為了超脫出本來的侷限嗎?我願承受蛻變歷程所帶來一次次的痛苦,進而茁壯成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