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5月17日 星期五

紅樓夢啟發

 「我對一個人具備正確的認識力嗎?」這陣子以來,這個問題總困惑著我。我對於一個人的認知來自於他存在的本相,或是我心裏塑造出來的理型?

讀《紅樓夢》至今有一段歲月,裏頭有一女子我一直很喜歡,叫晴雯。她表現率性魯直、少有心眼,雖是粗辣辣的一個人,卻不似其他丫頭暗藏機心。同時,曹雪芹在〈勇晴雯病補雀金裘〉將她對寶玉的情意描摹得如斯細膩。

那時晴雯正著了涼正臥病在床,百般折騰。寶玉卻硬捅了摟子,將祖母贈予的一襲貴重雀金裘燒破大洞。寶玉回房嗐聲跺腳一翻,急得屋裏人焦頭爛額。遣人拿到外面給織工補救,沒想到無力修補。

晴雯在病榻上聽了半日,終得咬牙撐起,將裘子拿來仔細斟酌。手工精巧的她,經過拆、刮、剪、縫、刷等大苦工(以及寶玉在旁兜轉瞎忙),終將裘子補得盡善盡美。天都快亮,疲弱的她病疾交纏,終於支持不住倒下……

這段情節我總是往復地讀著,很為其中摯情所動。一個人可以暫時忘掉自身,對他人的愛勝過自己,如是真情的體現。不容易啊。也因此我對這個女子的認識,很大一部分根基於此。

但是,歐老師隨後在在文本中指出很多晴雯的人性缺失:無禮、莽撞、僭權、詭辯……通篇林林總總的行為相加來看,她不過就是一個缺乏理性的平凡人(!)

乍聽老師的評語,我感到一股不被茍同的失落,也興起一種本然防衛之心,替自己護航。可是,再想一想,老師沒有憑空妄言;她一次一次不勝其煩帶著同學回到文本脈絡重新檢證,不就是要我們公正評斷嗎?

省思老師引自別林斯基所說的:「在論斷中必須避免各種極端。每一個極端是真實的,但僅僅是從事物中抽出的一個方面而已。只有包括事物各個方面的思想才是完整的真理……不讓自己專門沉溺于某一個方面。」原來,我一直耽溺在晴雯為寶玉補雀金裘的片段裡,而對她顯露出來的弊病無見無聞。這使得我只是觸探到自己內心投射出來的泡影,卻非客觀存在的「她」。

我在日常對一個人的認識,同樣有此偏誤:對於所喜之人,內心一味美化他們的形象;對於不喜之人,便著眼於他的缺失,進而更不喜歡他。



一回上課,讀到晴雯死前「直著脖子叫了一夜」,老師特地帶同學慢讀,且認真問道:「你們了解那種痛苦嗎?」我心奇,老師不是不喜歡晴雯嗎,居然會關心起她來?當晚便寫信給老師,說:「老師素來不喜歡晴雯,覺得她無禮、苛薄。這回卻對她過世前的慘狀深懷悲憫,並慨嘆寶玉後來的反應實愛她不夠深?老師對人的寬容,竟比我過去認為的還要多了。」

老師回信,開篇寫道:「我個人並沒有不喜歡晴雯,一如沒有喜歡,毋寧只是希望客觀而精確深入地了解她。因為她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樣,都是一個具體的、特定的人,必須個案看待,而不是以抽象的『價值』褒貶之。故應貶則貶,應憐則憐。」

過去,我對於「實事求是」沒有太多感受;讀罷老師回信,竟是當下最想讚許老師的話。老師教我明白,她要做的是超越本能「個人好惡」,在通盤深入認識一個人後,才作出評論。未培養出足夠的認識力以前,訴諸個人好惡只會扭曲別人。葉慈曾說:「文明,是力求控制自己。」我希望我的行為合乎「文明」,故學習維持「(應褒則褒),應貶則貶,應憐則憐」的理性,才能在真實中觸其本來面目。

修習《紅樓夢》這一年,從最初對老師的觀點錯愕,到肯承認錯誤,又到能欣然接受及調整自我心態,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。有時心裏不免失落湧現。改變自己是如此困難與緩慢,「有時光是要一個人承認有改變的必要,就得花費好幾年的時間。」這中間需要不斷地反對自己、質疑自己、摧毀原初的意識,方能躍入新的進境。難也。

但想到學習不就是為了超脫出本來的侷限嗎?我願承受蛻變歷程所帶來一次次的痛苦,進而茁壯成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