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4月20日 星期日

語料

這學期我在UNSW修一門「創意寫作」,最重要的功課是創作一篇短篇故事。每週討論課會有二人的作品被點評。

下周正好輪到我了,此刻我利用假期拼命趕工。創造一篇故事所需精力遠比想像的難。除了情節張力,敘事邏輯也必須兼顧。後者是我提醒自己最要留心的地方。前幾週同學發表的作品,往往習慣以電影式的一段鏡頭,接著另一段鏡頭來描繪情節。然而由於他們的鏡頭與鏡頭間太過跳躍,讀起來讓人疑點重重,迷失半路。

寫作法寶書中曾經提到:「我們不該說讀者太笨或太懶,跟不上思路。假如讀者不知所云,一般是因為作者不夠細心。」創作的過程,作者本身即是建構者,對於故事中的輪廓、情緒相當清楚,但卻不一定能表現在文字上。於是我一直反問自己,第一次接觸這個題目的讀者能不能讀懂?哪部份我敘述地不夠完整,使讀者墜入五里霧中?誠然,作者提供的資訊太少會招來問題,提供地太多,喋喋不休,讀起來卻又失了想像空間。如何幫助讀者趨近自己的世界,敘述的分寸的確得拿捏得當。

除去和故事結構周旋以外,我遇上的最大瓶頸是:必須用英語創作。光是語彙就先卡關連連了,僅僅試圖寫下「他倏地站起身作勢要揍人」的「作勢」,我就徵詢好幾個室友的翻譯。詞彙不夠多樣,連帶所描繪的動作力道都容易失準。在我閱讀的經驗中,明白一個好的作者得以辨察語彙的細緻差異。

幾天前我一時興起,嘗試將中文對於人體各部位相應的動詞列整出來,結果出乎意料。單單在「指尖」部位,就有:戳、按、彈、揉、捏、扭、抽、擰、勾、插、扣、摳、扳、剔、刮、拎、拈、撚、捻、揀、撿、拾、繫、牽、搗、掏、掀、搔、摸、觸、刺、劃……;這些尚且不包括連帶「手掌」共同完成的:拍、擊、打、揮、揍、掰、捧、扔、拋、投、擲、拆、摔、托、推、撫、扯、拉、扶、搶、挑、攪、搶、拐、抓、摑、拗……

個數列舉超出二十時,我已不由得對自己的母語再次感到敬服。中文的語料豐繁,其實提供高度的養分幫助我們表達自我。僅僅只是在力道、方向上的細微差異,新的字彙又分生出來,擔負起它的責任。這種精細,如果不是背後的文化內涵深厚是難以體現的。

我想起《馬橋辭典》在〈甜〉一詞條記載道:馬橋人的語言裏,對於吃進嘴裡的食物,只要好吃,千篇一律稱「甜」。吃苦吃甜叫「甜」,吃辣吃鹹也通通叫「甜」;對於一切非本土的點心,「糖」一詞就概括了中文裏的麵包奶油蛋糕酥餅。韓少功不禁提問:「是他們的味覺的粗糙,造成了味覺詞彙的缺乏?還是味覺詞彙的缺乏,反過來使他們的舌頭喪失了區分辨別能力?」

我當時讀到這裏哈哈大笑,後來想了會兒,又嚴肅了起來。

儘管我們的文化賦予我們豐富的語料,如果繼承中文語言的我們,不能挑起責任,要求自己細心從中挖掘分辨,那又如何?養料終究會深埋壤底,同時我們說話只會越加平板。

正如《寫作法寶》告誡讀者:假如發現自己寫著「有人近來經受一場病痛的來襲」,或是「某個行業持續經受下滑」,你得停下來問問自己:他們「經受」的程度相同嗎?你是否有更好的語彙來區別它們的力道。

「寫作是在追求以文字產生最大力度和精確的藝術。 將此話放在心上後,我變得更無可救藥地字斟句酌。

但我心實喜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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