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4月24日 星期四

理解

一日晨間,我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邊喝著熱牛奶,一邊構思那則短篇故事。室友Jay起床泡了一杯茶,坐到我身旁,我們聊了起來。我告訴他正在創作的內容,他似乎知道我立志當個寫作者,和我分享起他的心得。

他說,「批判性思考」是一個寫作者最重要的能力,敢於質問自己所深信的觀念,審視事態的發展,才能避免盲從。他曾經修了這樣一門課:教授以一間賠錢的企業為例,請同學回去翻找資料,該企業還有沒有轉圜餘地?

隔天,許多同學前來,告訴教授:「不行,沒救了!」他們指著指那解釋道,它的財務狀況如何虧損,人事紛爭如何難解,市場大環境又如何衰頹整體看來,無力回天!

聽完同學洋洋灑灑的評論,教授點了點頭,長嘆一聲:「原來這是你們所謂的『失敗』啊?你們怎麼馬上信服我口中的『失敗』呢?」

Jay告訴我,他們多數的確依據「它是一間失敗企業」這樣的前提,再去研究。過程不自覺犯了很多「確認偏誤」,即在蒐集資料的過程,只選擇「看見」與己信念相符的說法,盲顧他方。在這樣的情況下進一步自我印證,以為自己操持「真理」之利劍。

事實是,你只是在複製自己原先的偏見。

我突然想起自己對《紅樓夢》其中人物也曾犯了相同的判誤。其實林黛玉的「孤苦無依」、薛寶釵的「虛偽狡詐」、王夫人的「心狠手辣」,不也是紅學家長久以來經斷章取義,忽略文本中相左的證據所建構出來的刻板迷思嗎?

「寫作者若不懂得批判性思考,文章就是偏見的載體。」他說。

「這樣訓練自己以後,你發現自己有什麼改變嗎?」我繼續問道。他說有啊!現在凡事會反問為什麼。如果今天有路人危言聳聽地告訴他這條路不可行,他會先思考他的行為動機,再以身闢謠。

我想測他一試,問道:「我們昨天一起在鐵道廣場等公車,那時一澳洲男子束了一頭長金髮,足踏矮子樂,從我們眼前上了車。你站在遠處一臉惶惑,低聲對我說道:『Queer!』恰為什麼?你又如何看待同性戀?」

他皺了皺眉頭,像突然被目犯了「我不會去支持這種行為……如果大家群起效尤,人類有一天豈不要絕種了嗎?」

「你覺得同性戀是一種會傳染的行為?」

「也許吧,誰知道。」他努了努嘴並不想多談。

我沒有繼續追問下去。一來知道他不感興趣,二來也猜這類問題也許踩到他的地雷。幾個月來,同住的幾位印度室友來來去去,我也藉機問過類似問題。有一位Ankur 恐同症溢於言表,但凡男子搭了他的肩,立刻凸起眼球詫道:「你在做什麼!」另一位Jeevan則義憤填膺宣示道:「我們印度人討厭他們。」

對於Jay的反應,我倒也是意料之內。

只是他的回答讓我體會到:即使一個人懂得批判性思考,也願意督促自己實行,但那些能被批判性思考的課題,終究是有限的。對於其他事物,人的思維慣性還是會讓你想當然耳,尤其這課題不是你在意的,例如同性戀之於Jay

我並無諷刺Jay。一個人對一事觀感,也許打從出生就決定了。網路研究,恐同症在印度非常普及。同性行為不但不見容於許多宗教,甚至被法令禁止。他出生時吸入肺腑的第一口空氣就是恐同的氣息,他如何能友善起來?

因此,雖然心裏反對他的回答,我卻無意激挑起一場辯駁,自鳴得意地指正他所謂批判性思考其實標準不一;能做到的反而是理解他的成見,以及理解成見其來有自。然後提醒自己,我並沒有比較高明,人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很有限的,因此更要懂得謙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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