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3月24日 星期六

歷史有用嗎?



還記得嗎?小學升上初中以後,「歷史」這門學科,就從社會課本獨立出來。剛開學,你拿到歷史課本,翻開第一頁,編者開宗明義說道:讀歷史的目的,在於「鑑往知來」。一個人不知道自己的來由,何以知道未來?這話乍聽之下,真有道理啊!只是當時的你,有聽沒有懂。

歷史後來成為你極愛的學科,並非從中發掘什麼趣味,而是你發見,只要憑記憶將各種雜沓的人名、地名、年代、條約、政經建樹,通通複印在腦中,繁則繁瑣,考試還是能夠從容過關。當時的歷史試卷,老師為了讓我們對課文爛熟於心,一面A4試卷25格填充題,每題4分。你頗自豪當時的記憶力吧?這些知識碎片算得了什麼。

你腦中的檢索資料庫,在大學聯考發揮極致。也只有那一刻。升上大學以後,多少夜挑燈記憶的歷史人名地名,已褪到記憶的黑洞。馬關條約一共簽了幾款?黃金十年建樹是什麼?你曾經如數家珍,而今生吞的歷史碎片悉數奉還,像一場騙局。

直到大學你去修呂世浩老師的《史記》課,第一堂課他就回應了這份感覺。他問滿座的學生,「你覺得歷史重要的,請舉手。」台下鴉雀無聲。當代大學生對於「歷史」的感覺,原來都差不多的:死背年代人名地名,用來應付考試。除此之外,哪裡重要了?

卻見老師在台上斬截說道:「歷史的是一門思辨課。古今優秀的帝王領袖,無一不是自幼就開始讀歷史。自古以來,讀史就是培養一個領袖的重要工夫。」什麼?我們在臺下聽得懵懂。

「歷史在當代這麼低落,」老師接著說,「是因為當代讀史的方式已經與古代大不相同。」古人怎麼讀歷史?老師引了二段話,印象很深:

觀史如身在其中,見事之利害,時之禍患,必掩卷自思,使我遇此等事,當如何處之
——呂祖謙

讀書時,須細看古人處一事,接一物,是如何思量,如何氣象?及自己處事接物時,又細心將古人比擬。設若古人當此,其措置之法,當是如何?我自己任性為之,又當如何?然後自己過錯始見,古人道理始出,斷不可以古人之書,與自己處事接物為兩事。
——左宗棠

古人讀史書,讀到人物面臨的關鍵處,會趕快把書蓋起來,不往下看。這時候自問「假如我是他,接下來會怎麼做?」想清楚了,才能把書翻開繼續往下讀。老師說:「歷史是以古人的智慧作『磨刀石』,來磨礪自己的思辨力。」所謂磨刀石,就是拿古人曾面臨的一道道關卡來問自己,之後去比較當時他的化解態度與方法,與自己所想的又如何?

二人面臨的情境不會完全相同,也不會完全殊異。要做的,不是記下什麼標準作法;而是藉此過程,推衍出一個人思慮的格局。這種讀書方法,很慢,卻是「以慢為快」。

真要比快,中學六年生吞知識的方式可能最快吧?可現在還剩下什麼?

不久前,你讀了龍應台的《傾聽》,她過去30年來在華人世界中演講的選集。裡頭有一篇故事回應了「歷史」的用途,龍應台說了一個「沙漠玫瑰」的故事:

一個朋友從以色列來,給我帶了一朵沙漠玫瑰。沙漠裡沒有玻瑰,但是這個植物的名字叫做沙漠玫瑰。拿在手裡,是一蓬乾草,真正的枯萎,乾的,死掉的草,這樣一把,很難看。但是他要我看說明書;說明書告訴我,這個沙漠玫瑰其實是一種地衣,針葉型,有點像松枝的形狀。你把它整個泡在水裡,第八天它會完全復活;把水拿掉的話,它又會漸漸乾掉,枯乾如沙。把它再藏個一年兩年,然後哪一天再泡在水裡,它又會復活。這就是沙漠玫瑰。

好,我就把這個團枯乾的草,用一個大玻璃碗盛著,注滿了清水,放在那兒。從那一天開始,我跟我兩個寶貝兒子,就每天去探看沙漠玫瑰怎麼樣了?第一天去看它,沒有動靜,還是一把枯草浸在水裡頭,第二天去看的時候發現,它有一個中心,這個中心已經從裡頭往外頭,稍稍舒展鬆了,而且有一點綠的感覺,還不是顏色。第三天再去看,那個綠的模糊的感覺已經實實在在是一種綠的顏色,松枝的綠色,散發出潮濕青苔的氣味,雖然邊緣還是乾死的。它把自己張開,已經讓我們看出了它真有玫瑰形的圖案。每一天,它核心的綠意就往外擴展一寸。我們每天給它加清水,到了有一天,那個綠色已經漸漸延伸到它所有的手指,層層舒展開來。

第八天,當我們去看沙漠玫瑰的時候,剛好我們一路鄰居也在,他就跟著我們一起到廚房裡去看。這一天,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完整的、豐潤飽滿、復活了的沙漠玫瑰!我們三個瘋狂大叫出聲,因為太快樂了,我們看到一朵盡情開放的濃綠的沙漠玫瑰。

這個鄰居在旁邊很奇怪的說,這一把雜草,你們幹嘛呀?我楞住了。

是啊,在他的眼中,它不是玫瑰,它是地衣啊!你說,地衣再美,美到哪裡去呢?他看到的就是一把挺難看、氣味潮濕的低等植物,擱在一個大碗裡;也就是說,他看到的是現象的本身定在那一個時刻,是孤立的,而我們所看到的是現象和現象背後一點一滴的線索,輾轉曲折、千絲萬縷的來歷。

於是,這個東西在我們的價值判斷裡,它的美是驚天動地的,它的復活過程就是宇宙洪荒初始的驚駭演出。我們能夠對它欣賞,只有一個原因;我們知道它的起點在哪裡。知不知道這個起點, 就形成我們和鄰居之間價值判斷的南轅北轍。

不必說鑑往知來,我只想告訴你沙漠玫瑰的故事罷了。對於任何東西、現象、問題、人、事件、如果不認識它的過去,你如何理解它的現在到底代表什麼意義?不理解它的現在,又何從判斷它的未來?不認識過去,不理解現在,不能判斷未來,你又有什麼資格來做我們的「國家領導人」?

對於歷史我是一個非常愚笨的、非常晚熟的學生。四十 歲之後,才發覺自己的不足。寫「野火」的時候我只看孤立的現象,就是說,沙漠玫瑰放在這裡,很醜,我要改變你,因為我要一朵真正芬芳的玫瑰。四十歲之後, 發現了歷史,知道了沙漠玫瑰一路是怎麼過來的,我的興趣不再是直接的批評,而在於:你給我一個東西、一個事件、一個現象,我希望知道這個事件在更大的座標 裡頭,橫的跟縱的,它到底是在哪一個位置上?在我不知道這個橫的跟縱的座標之前,對不起,我不敢對這個事情批判。

回想中學迄今已過十年,得要花上十年的歲月,你才對所謂「歷史」有更具體的認識。

曾經你就是那位鄰居,看到很表層的現象就開槍。你應該不會忘記吧,高中的國文課本選錄過余光中先生的作品。當時一群同學們私下卻對他露出不屑。因為,長養他的這片土地,台灣,好似從來不是他的精神原鄉;其筆下魂牽夢縈犯鄉愁的,始終都在海峽另一端,這說得過去嗎?

當時青稚的眼光只顧霸著自己的價值觀評論人。用龍應台的話說,「我們是用這一代的價值觀作磚頭,砸向另一代。」

今年12月14日,你生日那天,余光中先生逝世。後來你去了紀州庵參加他的紀念展。從人物誌中,你第一次知道,他在國共內戰爆發以後,為了逃難,與家人一路上海、廈門、香港逃亡到台灣來。踏上這片土地時,他22歲。

22歲,已是大三大四的年紀。試問,一個在家鄉生活了22年以後必須流亡海外的人,如果是你,不會心心念念那片咫尺天涯相隔絕的「家」嗎?僅僅對一個人的生命史往下探問一些,高中的你就不會輕易對一個人露出苛責的眼光。

余光中先生的新詩〈鄉愁四韻〉,後來改編成民歌。一個夜晚,你拈上燈輕輕聽羅大佑唱,沒有離鄉沒有鄉愁的自己,卻一連跟著唱了整晚。是的,詞中的長江、海棠、雪花、臘梅,你雖不曾經歷,那嗓音卻能穿透文字,釋放出歷史積壓的情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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